謹以此篇小說記念Sex and the City第三季第七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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搏鬥
承倫坐在第六車第十二號靠走道的自強號座位上。通勤高峰的週日晚間,如果沒有事先預訂,就僅能買到站票,但是從員林站上車的時候,有幾個空位,他便欣喜地坐上去,估計是有旅客臨時退了票;他覺得幸運,即使這幸運或許短暫,沒準他下一站就得起來讓位了,他對這樣超出預期之外、脫離常軌的幸運,仍感到興奮莫名。火車票像是一張中獎的彩券,輕輕飄飄的一張紙,隨時都可能被風刮走捲飛,然而此時此刻中天是擁有他的,所以他手指緊捏著車票,雙手沉甸甸地放在腳上的青藍色包包,正襟危坐。
旁邊的中天,口袋裡也是一張無座火車票,坐在第六車第十號靠窗的座位,卻是一派輕鬆,掌心托著腮,右肘壓在白鐵銀灰雪亮的窗台上,暮夏的傍晚六點半,他專心地,或者說是出神地,望著窗外幽亮幽黯的天色,他將手掌按著透明卻沾著水跡的窗戶,想感受日落時分的溫度。
北上的列車開始緩速,卡卡嗑嗑,波波隆隆,從容駛進彰化站。站裡頭地上的進站警示紅燈,噗通噗通閃爍著,中天看著這一顆顆警示燈,想起了在新竹騎摩拖車的時候路上的閃紅燈。第六節車箱,不偏不倚,駐在月台上標註第六節車箱的位置。
停穩後的火車,待了幾秒後,夾在每節車箱前後的自動門,才在嗶聲鳴放後同時開啟。中天依然望著窗外,月台的水泥色與椅凳的木頭色,他凝視著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出的旅客,在出車門後便開扇失序︰三兩成群的青少年,從臉上半成熟半青稚的樣子來判斷,應當是高中生,他們喝著高杯珍奶,有說有笑;戴著桃紅、靛黑、草綠頭巾的印尼少女爭先恐後朝車站出口跑;也有幫女友提著包包的男生,下車後把包包從右手換到左手,空出的左手再牽著女友。
上車的旅客,一個接著一個站上踏板,進入車門;自強號的走道不原本算狹窄,但週日晚上六點半的火車總是站滿了人,一次也僅納得一個人前進。兩個女人握著印著座位號碼的車票,越過車箱入口印尼人聚集處粉辣搔鼻的香味,越過擁擠的走道,到了座位。其中一個女人彎下腰說︰「先生,這是我們兩個的座位。」「哦!不好意思。」承倫沒有任何情緒地說著,像是在心裡預演一萬次,早知道一定會有這個橋段,熟練地背起斜肩包站了起來,旁邊的中天,回神撇過頭去對兩位女生微笑,也跟站了起來。
站起來的承倫和中天,生得差不多高,兩位皆是一百七十初公分。承倫生得略胖,穿一件黑色短色薄帽T,黏塌塌的薄衣服伏貼在他的兩乳,突大且柔軟,袖口下生出兩條凍白的手臂。他注意到座位上的兩位年輕女人,花樣年華,聊著天咯咯笑著,在這樣暮夏的傍晚的微微涼意之下,皆穿著極短的熱褲,露出嫩白的兩雙細長腿。
「男人們還是喜歡皮膚白的。」他在心裡如此下結論。
承倫將視線移到他旁邊的男人身上。中天粗厚醬黃黝黑的左手手指,裡頭生著霧白的一層繭,握著座椅旁的輔助把手,膚色延伸到中天的下手臂,那是他最喜歡中天的身體部位,粗壯的下手臂,被一條條青筋攀爬著,長出一根根烏溜溜的汗毛,那是一種陽性氣息,令承倫折服的力量。承倫喜歡看中天的下手臂,因為這樣的身體部位,在暮夏的時節露出在中天老舊褪色的棕黃T-shirt外面,總能引起他對未露出、T-shirt裡面男性結實胴體的遐想。
承倫側過臉去,想要依偎地捕捉承倫的注意力。中天正出神地望著座位上兩個女人的白腿。承倫拍了拍他的下手臂,「欸!」,中天方才回神過來。
「怎麼了嗎?」中天問。
「哦,我想再說一次,待會到台中,就從後站出去,那邊有一家百貨公司,我們到美食街去吃咖哩飯,然後再回到車站,這樣可以趕得上你要到新竹的火車。」承倫對著中天說。
「嗯。」
承倫側看著中天,他並不好看,飽滿可見的毛孔與稀稀疏疏幾綹長髮的禿頭,看上去比自己大了十幾歲。但毛孔與禿頭,並不可悲,那是一種雄性成熟的威猛表徵,與他厚壯的胴體一樣,令承倫折服。承倫想起那些和中天做愛的時光,那幹練黝黑的體魄,攫住自己毫無血色的白色軀體,像是月蝕,太陽幽闇的影子逐漸蠶食月娘陰柔的白色光輝,那被佔有、被入侵的痛楚,仿佛是黑洞,蘊著深邃無底的存在感。
中天知道承倫正在看著自己,也感覺到他正在等待自己的目光,但說到要轉頭與承倫互望,這種浪漫的行為,他是做不來的,更不用提在火車上這麼公眾的所在。於是他假裝繼續出神,盯著座位上兩個女人的兩雙白腿。
他們沉默了片刻,車箱也是沉默的,火車前進的軌道聲嗑嗑卡卡,襯著整座車箱的沉默。承倫不甘沉默,不甘看到奪走座位的女人,這一刻也奪走了他的男人的目光。
承倫不甘心。中天是無辜的,這樣一個壯碩的男人,腦袋是沒心機的,所以容易受到誘惑。
承倫恨自己在生理上不是女性,恨自己不能穿著熱褲,恨自己不能在座位上露出一雙白皙的腿引起中天的注意。他又氣自己不夠周到,如果細心一點,提早買票,他跟中天就會有座位,這兩個穿著熱褲露出白腿的女人,也不會殺出在這段旅程中;這樣的兩個女人,可恨而低賤;就連這般的低賤,也是他永遠賣弄不起的。
承倫恨自己在生理上不是女性,恨自己不能穿著熱褲,恨自己不能在座位上露出一雙白皙的腿引起中天的注意。他又氣自己不夠周到,如果細心一點,提早買票,他跟中天就會有座位,這兩個穿著熱褲露出白腿的女人,也不會殺出在這段旅程中;這樣的兩個女人,可恨而低賤;就連這般的低賤,也是他永遠賣弄不起的。
「所以這次你到員林來,該吃的東西也吃了,我們該說的話也說了,我該哭的也哭了,你說是不是?」承倫豁朗朗地拋出這樣一句足夠引起騷動的話,打破了一整個車箱的沉默。
中天終於側過臉看了承倫一眼,依舊沉默著,只是這次並非假裝出神,而是驚訝地瞠目結舌,這樣的沉默,是一種帶著愧疚的容忍。
隨著火車的行駛,暮夏的天色暗了;白熾的燈光照著車箱,被打破的沉默逐漸匯聚成好奇,車箱內許多旅客的眼光向承倫與中天瞅去,但依舊沉默,依舊空白;黑夜為底,明熀的白色燈光照著車箱窗戶,窗戶便成一面鏡子,折映所有旅客的輪廓;承倫的話也挑動了座位上兩個女人的注意力,她們想一探究竟,又不敢撇頭過去直接看承倫和中天,便佯裝看著窗外,實則透過如鏡子般的窗戶,竊竊觀察著承倫和中天。
這是承倫縝密的戲碼,當他感覺到到兩個女人的眼神若有似無地飄向自己,他便達到了目的;她們的眼神,在承倫解讀起來,是一種仰望與祟拜,「她們一定覺得我很大膽,為了愛情,這麼潑辣痴狂。」承倫私自忖度著;他假想與女人為敵,妒嫉女人身體的渾然天成,生下來就是如此,不假一絲一毫的力氣就讓中天望著她們的白腿,然而這一刻,他勝利了,他奪回中天的注意力,他讓這兩個女人仰望與祟拜著。
擁有注意力,如同擁有權力,使人戀棧,使人想千方百計維持被人群關注的魅力,承倫方才證明了一個能聚焦別人注意力的方法,便食髓知味了。這一次,他打算投下一枚威力十足的核子彈,引爆全車箱的注意力。
「我是不是可以說,你這次從新竹到員林來,一切都是為了我,都是為了挽回我們的將來?」他拉高了聲音,嘶吼著。
此話一出,果然鳴驚了這座車箱的人,有人甚至挺起身子,昂首探視發生什麼事;兩個女人不再偷偷摸摸透過窗戶看著承倫與中天,拐過頭去睇著兩個男人,期待他們的愛情風暴。
風暴是看不見的,因為它來臨前總是寧靜,就連這時候的車箱,旅客也都是屏息無聲的。
只有中天,只有他沉沉地說了一聲︰「你說的都對。」
「承倫夠可憐了。」中天心裡想著。
火車慢下來了,緩緩駛進台中站,第六節車箱,不偏不倚駐在月台上標註第六節車箱的位置。一些旅客下車了,承倫與中天是其中的一對。每個人自顧自地朝不同方向走去,走在承倫與中天前方的旅客,沒有人再回首瞧瞧這一對戀人,只有幾個走在後面的高中男生,喃喃嘀咕討論著同性戀。兩個女人還在車上,火車又緩緩往北上的駛去。
這一回合,這一次喚回中天真心的相見,這一場鬥垮女人的戰爭,承倫勝利了。但未來的日子,承倫還有千千萬萬好幾個回合要搏命。